世上没有千年的老板 书街荣景不再(组图)

作者:黄开礼、心岱 发表:2018-05-09 10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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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于台北市城中区的重庆南路,在清朝时期,北段称为府前街,南段称为文武街;日治时代,这北段与南段改称为本町通,意思是“最繁华的街道”,当时有银行、书店、文房四宝、茶庄,一派优雅文气。而附近的衡阳路称为荣町通,是集吃喝玩乐于一处的天堂,林立着银楼、布庄、服饰、南北百货与餐厅。

重庆南路和衡阳路两处合并称为“台北银座”,是上流社会人士出入的地方,白天车水马龙,夜晚灯红酒绿。

日治时期的一九一一年,台北连续两年经历台风、水灾,据说当时有三千多间街屋倒塌,总督府因此聘请建筑师野村一郎规画,改造台北银座市区,于次年开始整建成红砖巴洛克的连栋风格,本町通道路宽九.三公尺,并设计宽三.三公尺的骑楼,以利人车分流。

日本人依所拟定的台北都市计划,于一九一四年完成城墙拆除,并重新规画道路,于是从各地搭火车来到台北的人,一定会走经重庆南路。一九一五年,总督府为出版中小学教科书而成立的“台湾书籍株式会社”,在重庆南路上的门市大楼开张,为“市区改正”的指标案例之一。

同年,日治时期最大的书店“新高堂”落成,是一栋位于重庆南路、衡阳路口三层楼高的仿巴洛克式红砖建筑,从一家兼卖文具的小书店,摇身变成明信片上的台北地标。它是战前台北的书店龙头,配合总督府的图书思想审查,独揽了日本内地图书、杂志、地图的经销权,更垄断了公小学校的教科书贩售,一九二○年代更大量引进世界各国的书籍。

世上没有千年的老板书街荣景不再
新高堂书店(图片来源:书街旧事/时报出版提供)

世上没有千年的老板书街荣景不再
东阳堂书店(图片来源:书街旧事/时报出版提供)

日治时期书店最早是集中在新起町(今汉中街、长沙街一段附近)一带,根据《殖民地时代的旧书店》一书描述,当时新起町就有九家书店,如东阳堂、鹿子岛、岐阜屋、日台堂等,此外,台北银座的荣町一带则有文明堂、杉田书店等,加上后期大型书店兴起于本町通,在总督府周边缔造了浓厚的书香气息。

渐渐使民众养成阅读习惯,也创造了书街的人流。自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、国民政府在同年十月派员接收台湾之后,重庆南路的书店开始由国民政府官方或上海人接手,并由卖日文书改为卖中文书。

当时“台湾书籍株式会社”由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教育处接收后,改组成“台湾书店”。“新高堂”则由当时的台北市长游弥坚结合台湾和中国人士成立“东方出版社”接手。另有一家日治时代的“太阳号书店”(重庆南路一段三十七号),则由“商务印书馆”所取代,这家上海来的分店进驻后,很多上海人纷纷接续投资、经营书店,造就了上海帮掌控台湾文化出版事业的势力。

上海本来就是国际商埠,养成当地商人灵敏的嗅觉、独到的眼光、快狠准的手脚,加上具有足够财力,他们来台后,很快抢先在紧邻政治大道旁的街道上购置房产,尤其是最靠近总督府与台湾银行的T字两条街:重庆南路与衡阳路一带。看准重庆南路上的往来人潮和书报摊商机,他们在此开出一家家书店,成为书街的先锋;而与重庆南路垂直的衡阳路,更因上海人进驻开银楼、百货店,被称为小上海商圈。

我的老板薛颂留先生就是第一批随国民政府迁台的上海帮生意人。他们原本在上海开设布匹印染工厂,上海沦陷之前,当机立断结束事业,扶老携幼,全家十来口渡海到台北。变卖携带的大量黄金后,买下了重庆南路一段六十六号的三层楼房,并登记“国华书店”为事业基地,由薛颂留当董事长,弟弟薛瑜担任经理。

在百废待兴的光复时期,聚集知识与教育核心的书街,洋溢着台湾知识份子受到启蒙的求知光辉。我有幸躬逢其盛,可以说大半生与书街共生、共荣。

世上没有千年的老板书街荣景不再
商务印书馆早期图片(图片来源:书街旧事/时报出版提供)

一九五○到一九八○年代是重庆南路书街的全盛时期,我当学徒的国华书店,在一九五六年,因业务扩大,更名为“大中国图书公司”,以出版、销售综合图书为主,成为战后书街的一哥。取名这个名字,多少象征了当时投机商人的意识型态。

记得那时书店里最畅销的书,是台大黄大受教授的《世界史大纲》、《中国史大纲》、《中国通史》等。另有《大学入学指导》,当年大学的录取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一、二,这本书是年年考生的必备手册,可见其热销的情况。为了节省成本,除了特别的技术性书籍,皆为三十二开本,纸张都是未漂白的再生纸。

早年经营出版业或开书店算“文化事业”,营业登记的申请与审核条件虽然并不严苛,但一般人都觉得这是“读书人”的事业,或许也因儒家评论士、农、工、商的关系,大家对“士”有一种莫名的崇敬,难免敬而远之。二战后,台湾人刚刚脱离殖民身份,当时百业萧条、民生凋敝,生活求温饱都难,根本谈不上文化建设。直到国府接收台湾,随之而来的上海商贾进驻了最靠近政治中心(总统府)的重庆南路,独占了日本人遗留的、少有人知道的“金矿”营生。

随着台湾政局、经济逐渐稳定,社会大众渴求知识的极端反应,让政府放宽了出版业的法规限制。出版社如雨后春笋的成军,出版业从很保守、封闭到突然大跃进,很多书店的资深伙计离职自设门户,分食这块大饼。

当时的畅销书,文学作品有梁实秋的《雅舍小品》、鹿桥的《未央歌》、柏杨的《丑陋的中国人》和《异域》、王鼎钧的《开放的人生》、龙应台的《野火集》、夏元瑜的《老生常谈》、三毛的《撒哈拉沙漠》、赵宁的《旅美散记》、白先勇的《台北人》,以及琼瑶的爱情小说(分前期在文化图书公司的百余种,与后期在皇冠出版的百余种),还有金庸、古龙的武侠小说,倪匡的推理小说,都是当年销售惊人、一印再印的“印钞书”。

至于最受欢迎的翻译书,有《咆哮山庄》、《简爱》、《西线无战事》、《小妇人》、《飘》、《基度山恩仇记》、《孤雏泪》;旧俄作家的小说更是风行,如《战争与和平》、《齐瓦哥医生》、《父与子》等。最长销的古典书则是《水浒传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聊斋志异》、《七侠五义》、《封神榜》等。

另外,一般民众热衷于英语学习,英文文法书和英汉字典也是畅销的保证。文法书首推柯旗化的《新英文法》;字典有二十多个版本,如大陆书店的《大陆简明英汉辞典》、东华书局的《牛津英汉辞典》、附有录音带的《英语六百句》,销售量至少有十几万套。还有远东图书公司梁实秋的《远东英汉辞典》(大、中、小版本)。书街上,除一楼店面,二楼以上还有很多书店、出版社。内行的读者大多知道去哪里找他们需要的书籍:比如早期儿童书集中在东方出版社,后期则有儿童书店;古典文学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红楼梦》就到文化图书;较专业的书籍就到大中国图书;语文卡带到统一文化;考试图书有千华出版、五南出版;参考书有南一、翰林;中医有启业、瑞成出版;西医到和记出版;命理到集文、瑞成出版;音乐到大陆书店,美术到艺术家出版;法律到三民、五南,这两家当时都出版《六法全书》,每年有更新校订版,畅销又长销;建筑则是找茂荣、詹氏出版;电脑书有儒林、天龙;机械电子找全华出版;至于武术及其他杂类则到五洲出版。

其实店面卖书只是经营项目之一,自制的出版品才是开源主流,无论是学生的课外读物、辅助教材,还是文学、科学、史地、哲学等,都采用翻印或改写的方式,以慢慢取代大陆进口的书籍。可见重庆南路的上海帮,当时不但是进口书籍的总代理,更掌握了台湾人思想的动向。早期重庆南路上的书店几乎都兼营批发生意,因此,既是门市又是盘商,还做出版。一九四○年代以进口或翻印大陆书为主;一九五○年代则肩负政策性使命,以阐扬三民主义为任务;一九六○年代因应社会对知识的渴求,大量翻译西书和古书;进入一九七○年代,随着国民教育水准提升,出版成为新兴行业,进入全新的领域,印刷业也跟着突飞猛进。

“书街”除了毗邻绵延的门市,每一家店门口还有书报摊,他们在骑楼的廊柱由上而下,四面拉起绳索,挂满了书报,地面再用木板搭成围绕柱子的摆设“平台”(类似地摊)。所以,不熟门路的行人若没有注意看招牌,路过这个区域时就会坠入五里雾,眼花撩乱了。

最早,书报摊的主人多是大陆撤退来台的退伍军人,生活困顿的他们占地为王,抢到一根廊柱,摆些回收的破烂家伙就做起营生。由于重庆南路是旅客搭火车进台北城的必经之处,往来人潮多,所以书报摊生意兴隆。

世上没有千年的老板书街荣景不再
重庆南路上的书报摊(图片来源:书街旧事/时报出版提供)

于是从重庆南路发源,书报摊像撒豆成兵,迅速的蔓延至怀宁街、衡阳路、博爱路、成都路、峨嵋街、中华路、西宁南路、延平北路、延平南路,成了街道的另类风景,之后,公车售票亭也如此炮制,甚至卖爱国奖券、口香糖等小吃食。

由于书店没有贩卖报纸,书报摊纷纷与派报中心合作,成为最热腾腾的新闻供应站,清晨上架,午后换晚报,当年有《中央日报》、《征信新闻》(《中国时报》前身)、《联合报》、《民生报》、《新生报》等;杂志有周刊、月刊、中文或英文等;年节则卖日历、月历、红包袋等。顾客买报时会随手带上一本杂志,书报摊就以报纸与杂志互相带动、创造业绩。报刊毕竟利润微薄,于是摊子开始摆出风渍书、旧书,又因这些风渍书必须花时间整理清洁,赚头少,还不如卖新书来得好,因此,出书量少、难与经销商打交道的小出版社,便与书报摊谈寄售(或称代售),争取摆“平台”的曝光率,折扣自然可以沟通,以建立出版社、书报商、读者三赢的局面。

当时白手创业的文化人都很辛苦,我在书店当小学徒时,即常看到皇冠出版社创办人平鑫涛先生下班后,骑着生了锈的破旧脚踏车,到每个书报摊送书籍与杂志。

当时,书街周遭的书报摊就有两百多个,盛况比书店更胜一筹,更有多家专做书报摊生意的中盘商,早期有黎明书报社、中期有农学社、后期有日全书报社,后来都成了出版社密集拜访的通路商。有段时期,连书店门市也必须依靠他们提供畅销品,厉害者一次可订下出版社的半数印量去发行,而且不退书。

出版社与书店的结帐,以三个月期票支付,而书报摊可以月结现金,所以到了月底,可以看到骑脚踏车沿街收帐的一人出版社老板。以打游击成军的书报摊突破自由竞争的瓶颈,创造了竞争力的奇迹。

诗人周梦蝶在武昌街一段五号“明星咖啡馆”门口摆设书报摊,比较特别,他没有卖书报,只陈列文学杂志以及诗人们的诗集,这里是作家、学生和读者经常流连的地方,也因此成为书街最美的文学地标。周梦蝶的书摊从一九五九年开始,持续二十一年,风雨无阻,直到他昏倒被送医为止。

早期有一些位置够好的书报摊,只需要销售几本刊物,即有丰富的营收与利润,如《空中英语教室》,当时学英语是全民运动,几乎人手一册。国外的英文杂志如《TIME》、《Newsweek》、《读者文摘》(中文版、英文版),以及财经杂志《财讯》也很拉风,文人刘少唐办的《传记文学》更是最受佳评的长销杂志。

到了一九六七年,政府为了管理,发起路边书报摊的牌照登记,没领到牌照的,或遇交通量大的地方,该摊位必须撤除。这一政令当然促使摊主与位置重新洗牌,手脚快或有关系可攀的人都成了既得利益者,每一根廊柱都是财神。

在党外抗争的年代,书报摊更是党外杂志流通的秘密基地,从一九七九到一九八六年,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,有的累积了财富;有的则受牵连,卷入是非而坐牢。

但书报摊所带动的人潮对书店并没有关连,据我观察,书店与书报摊的读者完全是两群消费者,需要不同、思维不同,购买行为也有差异。面对门口书报摊的花样,向来配合政令、正经八百的书店,只能以“不屑与地摊文化互斗”的心态自我平衡,毕竟书是知识份子的粮食,不是叫卖的物品,买卖该维持基本礼仪,这是当时书街店家一致遵守的默契与美德。

对当时的读者而言,逛书街是精神享受。看到喜爱的书、需要的书,即使口袋空空,无法满载而归,也不会沮丧,书永远在那里等你翻阅,总是让人心情平静、意气风发,精神饱满、踏实,有着无所求的满足。

在天时、地利、人和下,当年繁华一时的书街,让不少出版社、书店、中盘商、书报摊因书致富。只是没有人想到繁华也有落尽时,二○○○年之后,随网络兴起,颠覆了阅读习惯,也改变了生活节奏。重庆南路书街从极盛时代的一百多家,目前仅剩十来家,一些老牌书店陆续歇业,具有规模的正中书局、文化书局、中华书局、商务印书馆等,不是搬迁就是改建成旅馆,仅剩少数几家大型书店与专门书店坚守本位,在时不我予的大环境下,他们的存在对书街具有标志性与意义性。

 

本文节录:《书街旧事:从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庆南路》一书

作者/黄开礼

一九三六年生。十六岁时,正逢仓皇迁台之大陆政商贵胄抢进重庆南路,因缘际会进入上海人经营的书店当学徒。有幸参与并见证重南书街自百废待举至百花齐放的美好年代。个人从一无所有,到五十岁拥有门市大楼,至六十七岁结束事业,半生劳苦,因书而贵,与书街半世纪的兴衰同步。于是回忆旧时光,将书街荣华岁月化为文字,与读者同享。

作者/心岱

鹿港人。十七岁到台北求学,即以散文与小说的发表,成为知名作家。目前已出版著作六十多本。一九七四年,她投入人文与自然两大系列的报导文学,是台湾为环境保育与文化资产保存工作呼吁催生的第一代作家。曾蝉联两届时报文学奖首奖。一九九二年,担任“时报出版公司”副总编辑,二○○八年退休,回归专事写作。

来源:《书街旧事》(时报出版提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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