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同意他们抄家?为什么不反抗?
一次,谈到文革抄家,我的在美国长大、已读大学二年年级的外孙女问我:“为什么同意他们抄家?为什么不反抗?”我愣在那半天不知怎么回答——“同意”二字叫我犯难,“反抗”二字叫我羞愧。
在个人意识顽强的美国,凡事没求得事主的同意是不行的,她认为抄家想必是经过我们同意的,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反抗。事过四十三年,我被她这一问问懵了,同意?我们有权利不同意吗?反抗?我们枉为知识分子,脊梁骨早就被打断了。往事历历在目,浮现在眼前——
那是1966年7月、家被抄了两次后的一个夜晚,喧嚣了一天的高音喇叭,象亢奋过度、力不可支的疯子一样嘎然闭嘴。树上的蝉有一声没一声,哭样的泣鸣,墙角下的蟋蟀长一声短一声的回应着。
女儿受惊吓不肯入睡,惊恐的在我怀里呼喊妈妈,又伸出小手拉着爸爸,呼喊着爸爸不放手。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哭道:“叔叔阿姨怎么那么凶,从前他们都很喜欢囡囡的呀?上次他们弄坏了我的“白雪公主”,我没有生气呀。“
那是第一次抄家,黄昏一伙人冲进我家,女儿看见她熟悉的爸爸办公室的阿姨和叔叔们,兴高采烈的向经常来我家的一个“长脚阿姨”扑过去,亲热的喊着阿姨好,“长脚阿姨”尴尬的后退到人群里没声响。她想要赶过去,丈夫把她抱到外边。
她又一次冲进来,看见阿姨叔叔们在翻家里的书,满地都是。她自告奋勇地说:“叔叔,我来帮忙,我还有好多书呢。”没人搭理她,她还是很卖力的从床下拉出她的小书箱,一双大手和她的小手交替翻了底朝天,见无“猎物”,那人起身,一双大脚践踏在“白雪公主”脸上。女儿爬在他脚边用力想推开他,他猛的一闪女儿扑倒在地上。
我们被勒令站在门口,说是怕我们趁机销毁罪证。丈夫不顾禁令把女儿抱起来,她眼圈红红的泪珠欲滴。我拍拍她无奈的说:叔叔和你开玩笑。她头靠向我的肩膀,一边用小手摩挲着沾满脚印污痕的画册,一边静静的看着她的叔叔阿姨们搬走了爸爸妈妈的“书本本”。她迷惑的望着他们的背影说:“叔叔阿姨也喜欢没有画的“书本本”,囡囡不喜欢,都是字”。她高喊叔叔阿姨再见,理所应当没有回应。因为她已随父母变成“非人”。
我们被揪出之后,怕孩子稚嫩的心灵种下扭曲的种子,曾申请把她送到全托幼儿园。领导说:他们夫妻都是“牛”字头的,就免了吧。我们的女儿只能在只有两个阿姨,号称托儿所,实际是哺乳室里,没有上过一天幼儿园。聪明的女儿成了阿姨的好帮手。我眼含泪心滴血对丈夫说:她大概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小的“义工”了。
第二次抄家是在夜晚,一群左派、官场积极分子秉承“组织”的旨意,再次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。
“交出你的罪证!”为首的官场积极分子挥着拳头指着我。
“你们不是全搬走了么?如果我有罪,那是最好的证据。”我回答。
“还如果,你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,没有如果!”他边说边翻箱倒柜。
丈夫用手蒙着女儿的眼睛,抱她转身背对我,女儿挣扎着扭转身体,惊恐的看看我,又看看爸爸,“哇”的一声哭起来。
“你这态度对自己没有好处。”邻居大姐轻声对我说:“挖反动思想脓包不能藏着掖着,得交出罪证,你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。”这大概是我听到最温情的语言了,我很感动,至少让我知道我是孕妇,是人。
“既然定我有罪,我相信一定有证据,何以向我索要。”我低声回答。
又一次的翻箱倒柜,我不知他们究竟要找什么。每本书都一页页翻过,墙上镜框的背后。凉席下、枕头里、抽屉底、收音机后都一一查过,亲手摸过。丈夫怀疑的目光投向我:你真的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吗?我一头雾水。
面对又一次的满屋狼籍,我们默默相对无言,我强打精神艰难地弯腰收拾,把凌乱的书归置好,把枕芯装起来,把散落的原放在席子下信封里的夫妻隐私用品重新装入信封。看着丈夫把因怀疑藏有罪证、背后被撕毁了的相框重新挂起来。我打量了一下我们这个仅仅十四平方米的家,除了一个樟木箱一个帆布箱一只收音机书籍生活用品属于我们的,一床一桌两椅一个书架都是公家借来的。我们不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,没有金银软细,没有资格被扫“四旧”,全部私人文字数据——日记,书信,笔记,第一次已抄走,他们究竟要找什么呢——后来才知道,他们要找我写给丈夫的一封信,第一次抄走的200多封信里没有找到。
天幕四合,夜深沉,女儿哭累了渐渐入睡,脸上还留着泪痕。我们没有吃饭也没有开灯。窗外路灯不知何时换成了大灯泡,刺眼的亮光剑一样射进来,透过我们的身体直指水泥地面。丈夫想说什么,我示意他留心隔墙有耳,不要出声,到外边去。丈夫抱着女儿,我抱着草席悄悄走出家门,在大操场坐下。
“你真的没事瞒着我吧?”丈夫担心的问。
“你怀疑我是美蒋特务,藏着密电码。”我伤心的回答。政治被引向家庭,曾迫使骨肉亲情间互相划清界限。面对丈夫的问话我心苍凉。
“这日子生不如死,真想和他们拼了。”丈夫用力摇动蒲扇拍打蚊子,说出这句吓死人的话。我惊恐地忙捂着他的嘴,没让他说下去。
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丈夫行事执着,认死理。参加工作后,原北京那位长征干部院长,培养他委以重任,他获得过国家科委二等奖,人民日报曾发表过他的文章,中央台做过广播。
后来老院长被挤走了,“整”走老院长的“新贵”们,高举再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,把“活学活用”“立竿见影”搞的有声有色。报纸广播铺天盖地也在宣传“活学活用”“立竿见影”。一时间,“用毛泽东思想治好了多年不愈的病”,“用毛泽东思想找到了矿藏”,“用毛泽东思想攻克了攻关难题”,毛泽东思想无所不能、无所不克,上海的水文地质人员甚至用毛泽东思想控制了上海地面下沉难题。
新领导要他在“活学活用”讲用会上讲用,我迂腐的丈夫非但没顺着竿往上爬,竟然实话实说:“我没有针对我担任的这个课题学过毛着”。更天真的是他给党支部的思想检查中,对某些积极分子透着假气和矫情的“活学活用”“立竿见影”讲了自己的真实看法。这些经断章取义上纲上线后、要多严重有多严重,足可置人于死地啊!再加上危言耸听的收听敌台广播问题,他有口难辩。
——你说你没听,谁能证明,我说你听了我有证据,证据就是你家有台能收到敌台的收音机。
——你肯定收听过,不可能不收听,没有理由不收听,可能不收听吗?不收听才怪了呢。
苍天啊!这是什么逻辑啊!
丈夫喜欢音乐,1961年我们结婚时,婆婆给我们买了一台时价198元的收音机,那时我们还分居两地,丈夫出差总是把家交给同一设计室的单身朋友,朋友又引来他的朋友(台胞,四人帮倒台后任某市台盟负责人),他们是思乡还是好奇,是碰巧还是有意、收听还是没有收听过敌台,我们不在场不清楚。单位里传出了我家收音机能收敌台的流言。领导和“左派”们肯定,既然能收到敌台,肯定我们也收听过。苍天在上,我们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呀。这盆污水还是泼到丈夫头上,逼他承认收听过敌台。
官场积极分子们几次半夜三更闯入我家,犹如无人之境,敲门声震天响,高喊开门开门,不容我们穿衣必须马上开门,想抓个现行。每次进门便直奔收音机,查看指针的位置,调来调去收到的尽是吱吱卡卡的噪音。我怕我的认死理的老实人吃亏走极端,便劝他说:“他们再逼你,就认了吧,免得吃大苦头。”
“认了?要你交待时间地点听了些什么,我从来没有听过,我怎么编?”丈夫满眼含泪,脸痛苦的扭曲变了形。
我们出家门进学校门,出学校门进单位门,是典型的“三门”干部。我们信仰共产主义,憧憬没有剥削,没有压迫,各尽所能,各取所需,平等自由幸福的共产主义美景,愿为之奉献一切,都写过入党申请书,怎么就成了牛鬼蛇神?连我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都要打到敌人那边,这个当是不是疯了。
文革在基层实际上是一场争夺话语制高点的斗争,而政工人士得天独厚,从始到终控制着话语权,只要你是想干点事、不热心政治,都可能成为斗争对象。楸斗你的人,绝不是三教九流,而是一级组织和他们的左派官场积极分子。那恐怖的氛围、墙倒众人推杀气腾腾的斗争会,那断章取义、似排山倒海的大字报,连自己也越看越像反革命了。
夜更深了,乘凉人早已离去。我往远处看,除了黑沉沉还是黑沉沉。想到天亮后我们还将面临各自的批斗会,人人可以羞辱之,象唤牲口般呼唤之,我们不能争辩,连解释的权利也没有,人不人鬼不鬼。我多么希望钟停漏止长夜不尽,永远和丈夫女儿相依相偎,只有此时此刻我才感到自己又回到人间。
我怕墙倒众人推的肃杀之气;我怕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扫向我的陌生冷漠的目光;我怕垂首恭立身置人群中央、却如同荒漠上凄雨中的小草般孤苦无助;怕没完没了的要我交待罪行我交待不出。脑子一热想趁黑夜拖着丈夫女儿跳入长江一死了之。
丈夫说:“孩子有什么罪?”他声音沙哑迟疑悲怆。
“要死全家一起死,扔下女儿孤零零一人,小小年纪怎么活。”我疯了似的只想着解脱一了百了,恨不的马上去死。丈夫冷静下来,轻轻拂去我满脸泪水,坚定的说:
“大不了象1957年反右派给我们戴帽子,开除公职。为了孩子我们得活下去。”
我头依在丈夫肩上,任苦涩的泪滴滴滴入心底,酸痛极了的心沉沉的,沉沉的。是的,我未出世的孩子有什么罪,他已在我的腹中躁动,期盼来到人间,我可爱的女儿有什么罪,她乖巧聪明美丽还是个小小的花骨朵。我不忍心剥夺他们的生命,又不能一“走”了之把女儿孤独的留在人间。
一颗明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,我蓦然一惊,彷佛上苍点拨了我的慧根:为什么要死,就是在人间做鬼也要直起腰。
我们思前想后,做好了戴帽子开除公职的准备。不再去追求那人生美好的信仰;不再像圣徒翘盼上帝般期望能给我们公平;不再奢望有更好的结局,不再对苦难折磨扼腕唏嘘。我们还年轻、有体力可卖,我们一定要活下去,抚育儿女成人。沉到底了,心反而定了。我们终于迈过了从人到非人这道槛,没有出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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